十二眠

万物倒塌又被重建,而重建者充满欢愉

【羽枭】恶龙先生在流浪

*文中出现童谣为《兔子先生》

*年上,恶龙×少年

 

 

9.

 

恶龙连着七天没有梦见少年了,他从空无一物的沉眠中醒来,在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的地穴里发一会儿呆,然后再次陷入沉睡。

 

恶龙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尽管梦里没有那个火红的影子,可至少那里的地穴有他带来的烛台、靠枕、小毯子和象棋,有摆放整齐的空酒瓶,甚至还能找到一两根少年红色的发丝。

 

到处都是他的影子,正因如此才处处都不见他。

 

恶龙花了大部分时间看书,迪卢克之前带来了很多,那时他调侃迪卢克想把这里变成图书馆,现在看来还是太少了些。于是恶龙下意识地放缓了读书的速度,捧着书陷入深睡也是常有的事。

 

他偶尔会模仿迪卢克的习惯下棋,他和少年对弈太久,早已把对方的思维习惯摸清楚了。他喜欢先走哪步,习惯于如何走棋,常用的小陷阱,凯亚都记得很清楚。只是有时候遇到些刁钻的情况,他还是会无从下手,这时候他就会停下来,像一缕在世间游走千年的风,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孤独。

 

凯亚喝完了迪卢克留下的最后一瓶酒,他喝得太吝啬,以至于怎么也没能如愿地醉一场。半梦半醒间他透过飘摇的火光,仿佛看到了那个颀长的身影站在自己眼前,板着脸告诉他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像一场盛大而残酷的脱敏治疗。

 

尽管这是封闭的地穴,可凯亚仍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在逐渐变弱,这里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属于他的,它们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凯亚那个离他远去的少年。他曾经存在过,短暂地照亮过他过于漫长沉寂的生命,可划过天边的流星不会为仰望它的松鼠驻足,他还有自己的路要走。物品可以被抛弃,人也可以。

 

如果他从此不回来了呢?凯亚矫情地自问。

 

那也算一件好事,恶龙先生慢慢躺下,把自己埋在绒毯和靠枕之间,那一天蝉鸣尽歇、层林落叶,恶龙先生再次陷入了无梦的长眠。

 

 

10.

 

恶龙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许树叶抽芽又飘落,河流融化又结冰,总之当他再次醒来时,头顶又出现了那一块小小的天窗。

 

他几乎是欣喜若狂地站起来,可沉睡太久的四肢僵硬无力,他一下子又摔回垫子里,锁着他的铁链叮当作响。

 

这一摔算是把理智也摔了回来,迪卢克回到蒙德一定是有原因的,而他现在入了梦却不愿意下来见他,恐怕这个“原因”并不让人喜闻乐见。

 

凯亚的猜测没错,迪卢克在旅行的路上收到了莱艮芬德的死讯。

 

不是克利普斯的,是整个莱艮芬德的死讯。

 

只剩他一个人了,他看着大厅里停放的一只只厚棺材想。大脑像一潭混浊的水,把一切情绪隔离在外,他感受不到愤怒,甚至没有一丁点伤心。他只是在想,想之后的丧葬流程怎样办才能体面,想莱艮芬德家的产业要如何打理,账单堆得像一座山,今年的酒还没来得及验,送货耽搁了快一周。

 

等他差不多忙完这一切,他才有了睡觉的余裕。梦中的老宅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被金黄而温暖的阳光充斥,空气中漂浮着细细的尘埃,他仿佛又回到了八岁那年,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那一天。

 

仿佛醒来还会有母亲的温声呢喃,艾德琳还会悄悄走进他的书房提醒他吃饭,父亲还会在秋日带他去郊游。

 

好久远啊,像上辈子的事。

 

他忽的发觉脸上一片冰凉,于是胡乱地用手抹去,又看着自己指尖的水渍怔愣了许久。窗外依然阳光明媚,这里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他来的那一刻,可他却被不停地推着往前走。迪卢克忽然觉得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胸腔里膨胀,挤压得其余脏器都在抽痛,他无力地蜷缩起身子,那个膨胀的东西可能把他的气管顶变形了,否则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像窒息一样喘不过气?

 

他痛得浑身颤抖,记忆里母亲安抚的怀抱和父亲鼓励的言语像火星一样点燃了那个东西,它炸了开来,痛得迪卢克泣不成声。

 

他听见凯亚在叫他,可他没力气站起来,甚至无力做出回应,他只能像一只濒死的野兽一样躺在地上,任由根本无法控制的眼泪肆意流淌,他掩着面呛咳,这大概是他最狼狈的时刻。骄傲的莱艮芬德只能在梦里低下头,可现在的一切就算在虚幻中也太过火。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他躺着平息轻微的啜泣,心想自己这辈子的眼泪大概是流尽了,迪卢克老爷从此以后不再会流泪了。

 

然后他走过去打开小天窗——他需要见凯亚一面。可迪卢克被情绪充斥的大脑单方面拒绝了思考,等他跳到半空中时才发现自己忘了把大剑带下来——他没法使下落攻击了。可如果他低头就会发现,恶龙先生早就张开双臂站在那一束光里,等着他的星星跌进怀里了。

 

成年人的份量对凯亚来说到底还是勉强了一点,他顺着力道倒在一堆软垫上,抱着迪卢克的手倒是从头至尾都没有松。小猫冰凉而又有些湿漉漉的脸和他的贴在一起,他轻轻拍着小猫的背,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安慰他。

 

他想起刚才迪卢克从光里坠落的样子,他们的初见和重逢倒是意外的相似,只是此时他不忍再去逗弄这只红毛团子,心疼还来不及呢。

 

凯亚有意想和迪卢克多聊几句,可迪卢克实在不在状态,一双熬的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就那么无神地盯着他,问一句话要愣三秒才能给出一个简洁到令人发指的回答。凯亚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严刑拷打犯人的狱卒一样残忍,于是只得作罢,揉着迪卢克的头让他去睡了。

 

凯亚怎么也没想到再次见面又是在一周后,彼时迪卢克正从天窗外探出一个脑袋,“帮我接点东西。”

 

凯亚认命地起身张开双手,两个枕头和一床绵软蓬松的被子就这么被砸了下来。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劈头盖脸地扑在他身上的被子,“这是什么意思?”

 

迪卢克举着重剑砸下来,落地时少见地晃了下身子,“来睡觉。”

 

接着凯亚就看了来人眼里比上次还密集的红血丝和眼下的青黑,年仅十八岁的迪卢克老爷看着像个肾虚早亏的花花公子,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下一秒就会昏倒。

 

迪卢克看着疲惫至极,凯亚识相地闭上了嘴,帮他把枕头和被子安置在铺好了绒毯的小角落里。

 

“多久没睡了?”凯亚看着蜷缩在被子里的少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其实我每天都尝试着休息,可是,”迪卢克半睁着眸子,“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他们。”

 

看到死去的父亲和母亲,看到莱艮芬德家的每一个人。

 

他时常梦见父亲腐烂的尸体被挂在城墙上的样子,盖了国王印章的信告诉他,他的父亲被斩首示众,此时正身首异处地被挂在集市口的城墙上,需要他回去收尸。

 

王座大概是很害怕这个莱艮芬德家的余孽逃走,所以才用了这种方法让他回来——他知道莱艮芬德家的小鹰一定会为他的父亲收尸。迪卢克把父亲的头颅从城墙上解下来,把它和身体放在一起,又请人把它们缝好,他想,就算不是这样,他也会回来的,他要为枉死的家人们报仇。

 

也许是夜半惊醒,也许是根本无法入睡,迪卢克这一周的睡眠时间加起来也不到正常人一天的量。他辗转难眠,索性提着灯去书房办公,可勤劳的新女仆长往往会循着亮光跟过去,发现主人没睡后便强打精神履行自己的职责,陪着迪卢克成宿成宿地不睡觉,以防老爷有什么需要。迪卢克多番劝说无果后,只得提前把要处理的公文搬进卧室,以便他不用出门就能像猫头鹰一样熬夜工作。

 

像熬鹰似的,在第七个睡不着的夜晚,迪卢克紧绷的精神终于到了临界点,他看着案上的账单,明明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可他就是算不明白。于是可怜的迪卢克老爷抱着侥幸心理,打算趴在桌上小憩片刻,谁知这一睡就见到了凯亚。

 

他如同见到救星一样,把自己的枕头和被子一股脑打包扔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这条恶龙在身边,那些恐怖的、充满怨恨的想法就不敢来找他。

 

“有我在你身边,他们不会再来了,”凯亚拍着他的背,像哄一个做噩梦的小孩,“你放心。”

 

恶龙轻轻哼起一首温柔的童谣,声音像湖水荡漾的波纹,像提瓦特湿润的南风。

 

“兔子先生轻声说

 

小孩小孩请你快回家

 

无论在屋外

 

还是在天涯”

 

我亲爱的小孩,欢迎回家。

 

 

11.

 

月底,王座终于忍不住召见了莱艮芬德家的新家主——这位家主目中无人,上任一个月竟然还没主动向王座宣誓效忠。

 

同时被召见的,还有诺顿和亚尔曼等,他们的家族遭遇了同样的不幸。同为青年,几人的心中被愤恨和无能为力填满,都没有主动去见王座。

 

“呵,都是年轻面孔啊。”

 

高位上的王扫了一眼座下的年轻伯爵们,把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几滴暗红的酒液顺着他下垂的嘴角滑落,最终落到满是褶皱的脖颈。

 

像一只刚刚吃了人的、恶心的野兽。

 

“也难怪你们没有向我宣誓效忠,”他咀嚼着羊肉,“毕竟你们的父亲还没来得及教会你们。”

 

“不过无所谓了,今天让你们来,是想给你们看一样东西。”国王拿起叉子敲了敲酒杯,大殿后立刻传来轰然的响声。

 

“这是蒙德城的秘密,可作为我的伯爵,你们理应知晓,”迭卡拉庇安抓起帕子擦了擦嘴,“蒙德之所以无人敢犯的原因——”

 

金属碰撞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声,侧门被骑士打开,一座铁黑的牢笼被数个士兵合力推进来,笼中关押着一个漆黑的庞然大物,蝙蝠一样的翅膀撑满了整个笼子。

 

几位家主从未见过如此生物,纷纷站起身看向它。

 

“啊哈,我们的吉祥物有点害羞。”迭卡拉庇安从高座上走下,将手中的叉子砸到铁杆上,发出“叮”地一声脆响。

 

笼中的东西活了一样,慢慢舒展着残破的双翼。

 

迪卢克只觉得那双翅膀眼熟,在蒙德境内,他没有见过与这一样的第二双翅膀。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甚至发尾都在轻轻颤抖。

 

绝不能是他,迪卢克这么想着,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亚尔伯里奇,你知道磨磨蹭蹭的下场是什么的。”王座的右眼似有红光闪过,紧接着,笼中的生物便被不知名的力量狠狠撞到了栏杆上。

 

“王座,这么着急可就没意思了,”熟悉的、低沉的、永远带着玩味的声音自笼中响起,迪卢克的心脏仿佛被重重地敲了一下,耳中回荡起尖锐的鸣响,“我还想好好看看小伯爵们呢。”

 

随着铁链巨大的响声,笼中的东西终于慢慢转过身子,金色的细链在他略深的皮肤上轻轻摇晃,钴蓝的发尾扫过肩膀与锁骨,最终掩盖在穿过肩胛骨的铁链之上,那人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反着幽幽蓝光的尾巴在身侧来回扫着,幅度并不很大,但看着十分放松惬意。

 

他不像囚徒,反而比迭卡拉庇安更像一个上位者。

 

迪卢克也终于看到了那只被毁的右眼。

 

不是蓝色的,而是和迭卡拉庇安一样的,冷漠的金色。

 

“啊,亲爱的小伯爵们,”龙弯腰行礼,眼神却始终注视着前方,“晚上好啊。”

 

 

12.

 

“来自坎瑞亚的巨龙……梦境……捕获……”

 

“血脉调换……眼睛……地下城……”

 

“长生……统治……”

 

“莱艮芬德?”

 

迪卢克骤然回神,竟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寒战。

 

“你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啊,”迭卡拉庇安眯着眼睛看向他,目光让他觉得恶心,“别妄图躲过我的眼神,我说过,我有龙的眼睛。”

 

凯亚已经被拖下去了,在这位国王看来,他大概真的是一个吉祥物,仅仅是用来展示他的权威而已。不过相应的效果倒是十分明显,在座的几位小伯爵们刚来的时候还一身反骨,现在看上去都老实多了。

 

除了莱艮芬德,莱艮芬德向来不是省油的灯。

 

“迪卢克,我记得你还没有配偶?”

 

迪卢克反感地皱起眉,“是的,陛下。”

 

迭卡拉庇安笑起来,让侍从把几位少女带到殿前,“既然你的父亲不在了,作为国王,我有义务为我的伯爵挑选一位美丽贤良的妻子。这几个都是我在外的私生女,论地位和品行,配你都绰绰有余。”

 

愤怒、耻辱、怨恨……无数情绪冲上迪卢克的大脑,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充了太多气的风史莱姆,要么当场炸开,要么发疯杀了这个高高在上的畜牲。年轻的伯爵死死咬着后槽牙,用尽平生最大的自制力尽可能平静地开口:“十分抱歉,王座,父母过世不久,我并不打算娶妻。”

 

“是吗?”迭卡拉庇安不以为然地道,“既然如此,你以后就不必再去自己的封地了,毕竟只有家属留在蒙德城内的公爵才可以出城,莱艮芬德似乎并没有家属呢。”

 

就在这一刻,年轻的家主在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它们如恶毒的藤蔓一样在他的胸腔内肆意生长,藤条上的倒刺划得他鲜血淋漓。

 

就当是冲动吧,哪怕后果可能不妙,迪卢克摘下胸口的族徽扔到桌上,金属碰撞发出当啷一声响。

 

父亲也会这么做的。

 

“既然如此,迪卢克·莱艮芬德自愿放弃爵位,自我放逐。”年轻人握着拳转身离去,门口的骑士不敢阻拦,他一脚踢开大门,把迭卡拉庇安的怒吼抛在身后——

 

“你这个该死的罪人!你将被流放,永远不得踏入蒙德城!”

 

 

13.

 

凯亚看着几天后终于从天而降的身影,迅速弯起眼角调整表情,努力掩盖住自己内心的紧张。

 

不得不说,老龙在这方面一直很擅长,可能是龙皮够厚的原因,以至于迪卢克看到他这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原本平复了的内心又重新冒起鬼火。

 

他想到那天在大殿上看到的凯亚,像一只漂亮而又甘愿受虐的笼中雀那样,听从于迭卡拉庇安的每一句话,仿佛默认了自己就是他的所有物。

 

我的。

 

迪卢克心头莫名浮起两个字,怎么也压不下去,他的心脏固执地告诉他,尽管不是他囚禁了凯亚,尽管他们只能算得上是朋友,但他就是“我的”,是不能被别人窥探的、觊觎的私有物。

 

可如今他的珍藏,却被别人鸠占鹊巢,还拿出去大肆宣扬。

 

凯亚第一次见迪卢克如此怒不可遏的模样,一时之间自乱阵脚,脚下一松竟然忍不住想要后退,“喂,不至于这么生气吧?不就是……唔!”

 

直到这个猝不及防而又青涩至极的吻结束,凯亚才反应过来迪卢克都做了些什么,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罪魁祸首,发现对方比自己还要狼狈,情窦初开的年轻人急促地喘着气,脸颊和耳尖都染上了薄红,眼角更是红得过分,甚至泛着几滴晶莹的泪花。

 

要是放在平时,凯亚一定会觉得十分滑稽,可当自己成为当事人的时候,他内心除了震惊别无他想。

 

迪卢克大约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多荒唐,赌气的小猫一样,自顾自跑到软垫堆里坐下了,留给凯亚一个决绝的背影。

 

纵然老龙阅历丰富,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见。

 

他站在原地停机了至少一分钟往上,然后他摸了摸自己被小猫崽子咬破的嘴角,又看了看不远处冷漠孤独的红色团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迪卢克老爷喜欢我就直说啊,”他哭笑不得地走过去,“怎么强吻了我还一幅被逼良为娼的样子,好像我欺负你了一样。”

 

他在小猫身边坐下,小猫良久才开口:“我放弃了莱艮芬德家的爵位。”

 

“有点愚蠢,”凯亚客观评价道,“但很莱艮芬德。”

 

迪卢克咬了咬唇,他被放逐后一直在雪山附近活动,克利普斯曾在那附近置办过房产,只有他和母亲知道,还算安全。只是这样一来,先前的计划就不得不进行调整了。

 

有利也有弊,至少不在蒙德城内,他不用担心迭卡拉庇安的眼线,可以放开手脚做一些事。

 

“我无法忍受迭卡拉庇安,他夺走了我的父亲、母亲、家人、然后是你,”迪卢克回头看向他,“你是底线,他想让我一无所有。”

 

他本来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直到那天,迭卡拉庇安试图把他的梦境也抢走。

 

“哎呀呀,这句话可真是让人心动啊,”凯亚半开玩笑地说,“既然最后的导火索是我的话,那我理应补偿你什么才对。”

 

于是恶龙不由分说地托住少年脆弱的后颈,抬起他因为日渐消瘦而越发棱角分明的下颚,轻柔而又不容置疑地吻上去。

长者虽不比年轻人多几分经验,可到底没有年轻人那么着急,以至于绵长的气息交融之后,迪卢克甚至因缺氧而有些发懵。

 

像天边舒展开的云,迪卢克没来由地想,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摘去凯亚的眼罩,却被对方温柔地制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恶龙捏住少年的手,“可这只眼睛是迭卡拉庇安的,我不想他看见我的珍宝,相信你也不想,嗯?”

 

于是迪卢克乖乖放下了手,他不能被迭卡拉庇安发现,否则凯亚和自己都会陷入危险。

 

“很疼吧。”迪卢克垂下眸子轻声说。

 

凯亚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许是被剜掉的眼睛,也许是被打穿的琵琶骨,也许是那一天迭卡拉庇安把他摔到笼子的一角。但其实都已经无所谓了,他经历过太多疼痛,这些都已不足以被他放在心上,但如果可以借此逗弄一下小猫的话,他倒是十分乐意的。

 

“疼啊,特别疼,”他嬉皮笑脸地凑过去,“你亲亲我就不疼了。”

 

于是小猫十分郑重地,在他的唇边吻了一下,像一个象征着履行承诺的印章,“我一定会杀了他,但现在,你还需要更多吗?”

 

 

14.

 

“迪卢克,我还是认为将大部分兵力……”

 

“不行,”红发的首领敲了敲桌子,“我知道你想尽可能分散迭卡拉庇安周围的人,但城内有什么你想必很清楚,如果那条龙被放出来,会比迭卡拉庇安难对付一万倍。”

 

“我需要你们保证那条龙不被接近。”迪卢克用烛火点燃手中的地图,纸张逐渐被火焰吞噬。

 

这是行动前的最后一次会议,所有人都把地图刻在了脑子里,任何纸质的东西都太无用且容易被泄露,迪卢克习惯阅后即焚。

 

亚尔曼闻言微微瑟缩了一下——他对那条龙记忆犹新,那双无机质的瞳孔落在他身上时,他觉得自己仿佛被锥子穿了个洞。那种心脏也不敢跳动的压迫感让他此生难忘,如果没有必要,他绝不会再和那个恐怖的生物打照面哪怕一次。

 

在场的人相互对视,眼底的恐惧几乎如出一辙,于是他们明白这不再具备讨论的意义了,迪卢克的想法也许是对的。

 

这次反抗行动策划了很久,从深秋到暮春,他们可召集的人手并不多——迭卡拉庇安虽然昏庸,但朝廷中仍有效忠于他的人,或奸或愚,像蠹虫一样埋伏在蒙德的每一个角落。

 

但所幸迭卡拉庇安近些年来的行为愈发愚蠢而嚣张,每年都要大肆挥霍来举办的春猎正是迪卢克看中的好时机。按照迭卡拉庇安的性格,他一定会带少数人马轻装简行,前往林深处狩猎——尽管他已大腹便便。起义军的人手虽无把握合围剿灭迭卡拉庇安的护卫队,但只要借助地势,捎上一把火。

 

暴君就会被火舌吞没,化作烟灰飘散,就像迪卢克烧掉的那张地图。

 

可在此之前,他们必须保证迭卡拉庇安的后援军来不及赶来,所以本就不算多的人手还要再次分散,一部分乔装成骑士团士兵前往城内散布“流放者莱艮芬德私自回到蒙德城”的消息,好让蒙德城大乱,骑士团自顾不暇;一部分则封锁消息,不让留守猎场后方的护卫队得知情况。

 

尽管埋伏在骑士团内部的古恩希尔德表示会控制好蒙德城的情况,但迪卢克还是担心,受到迭卡拉庇安示意的骑士团会不惜一切代价放出巨龙。

 

那个庞然大物,是他的软肋。

 

所以他辗转难眠,尽可能合理地分散战力,以让蒙德城和猎场的人手都足够。

 

可他们还是只有五成的胜算。

 

参加行动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一场以生命为筹码的赌局,可他们大多一无所有,又何必守着自己那虚无的、无意义的余寿,日日咀嚼着怨恨与自责过一辈子呢?

 

就算死,至少他们死在反抗的战场上,至少死后,他们可以坦坦荡荡地面对自己的先辈。就算死后背上“叛国者”、“弑君者”的骂名又如何呢?蒙德的风与酒将记住他们的名姓,诗与花将传颂他们的功过,山崖与泥土将铭刻他们的勇气,迢迢夜路他们走过,于是无愧于心。

 

唯一遗憾的,大概是在意的人无法亲眼见证这一切了吧。

 

 

15.

 

灰烟、箭矢、树叶上的鲜血。卫兵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被一支小小的起义军打得如此狼狈的。

 

“后援呢?后援怎么还不来?”他拖着伤腿往前蹭,飞矢擦过他的耳尖,他离保护王座的队伍越来越远。

 

这意味着他马上就要被集体抛弃,成为拖缓起义军节奏的绊脚石了。不过也无所谓,当初加入护卫队的目的也只是为了供养母亲,现在母亲去世了,他早就不想再做这个暴君的挡箭牌了。

 

“不会有后援了。”苍老的王座终于停下脚步,不顾卫兵的团团包围,喘着粗气走到最前方。

 

“你很聪明,”他蓬乱枯槁的发丝间沾着树叶,斗篷被枝桠划破,像极了一个疲惫的亡国之君,“是我小看你了,莱艮芬德。”

 

一簇火红从树林深处慢慢显现出来,那是莱艮芬德的标志。手持大剑的男人随意地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很显然,他在这场战役里也没讨到什么甜头,可至少比迭卡拉庇安的处境好多了。

 

“我给你最后的尊重,你可以自刎。”迪卢克近乎冷漠地说,曾经冲破胸腔的愤怒被人类的鲜血浇灭,如今只留下一片荒凉,应该结束了。

 

亚尔曼的人利索地从树林各处涌出来,用火把点燃一丛丛草堆与树叶,火舌带起一片热浪肆意翻滚着,仿佛要把这片丑陋吞噬干净。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把蒙德交给古恩希尔德吧,迪卢克有些麻木地想。而他应该去找那条老龙,和他一起离开这里了。也许是坎瑞亚,也许是其他的什么地方,总之,蒙德已不再是他的故乡。

 

近卫队四散而逃,可终究难以突破火焰的包裹,反而是迭卡拉庇安在燃烧着的红色中坐下了,他已经筋疲力尽。

 

作为蒙德的君王,他曾经以自己的矛和盾守护着这片土地,那个时候人们还不叫他“王座”,无论去哪里征战,他的马蹄踏过的地方,都伴随着民众的祝福与送别的鲜花。

 

在打仗上,他是一把好手,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擅长治国理政。但他不愿意放权,这是他亲手打下来的、用鲜血守护的北方大地,怎么能拱手让人?他们又能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只要努力学,总有一天他也可以成为明君。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就错了吧。

 

他想再用右眼看一次这个世界,用那只生物的眼睛偷窥一下未来,哪怕以生命为代价,可他看到的却是一片黑暗。

 

“迪卢克,我要提醒你,”他的声音一下子苍老了百倍,仿佛紧绷了太多年终于松解下来的弓弦,“你杀了我,这不要紧,可那头龙也会死。没有了它的镇压,魔物会再次进犯蒙德城。”

 

迪卢克皱着眉看他,脚步却未动分毫,像挺拔的柏树一样立在原地。

 

迭卡拉庇安笑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可剜掉眼睛是没有用的。血脉这种东西,是刻进骨子里的。”

 

运筹帷幄的莱艮芬德家主终于慌了,他上前两步,质问的言词正要从口中倾泻而出,却听到了远处蒙德城的巨响。

 

是龙鸣声,他抬头,看见一个黑影从蒙德城的教堂顶端飞出,然后又直直的坠落。

 

像失去了牵线的风筝。

 

 

16.

 

“虽然被拉出去当宠物展示了,”凯亚凑到迪卢克身边,“但我还是捞到了好东西嘛。”

 

丁零当啷的脆响在耳边响起,迪卢克回过头,看到凯亚正贱嗖嗖地晃着一串黑铁钥匙。

 

“地牢钥匙?”他“嚯”地站起身,“你偷到了?”

 

“可不是嘛,虽然现实中还不能用,但好歹在梦里,我们可以脱离这个鬼地方一段时间了。”凯亚说着,用钥匙把铁链一根根打开。

 

铁链并不是直接与他的身体相连的,这不方便迭卡拉庇安随时把他拿出去“溜”,于是工匠把铁链设计成中间有锁的样式,打开后凯亚便可以带着一小截与身体相连的锁链自由活动。

 

“为什么现实中不能用?”迪卢克皱眉,他现在知道凯亚就在蒙德教堂的地下囚室,完全可以把他接出去。

 

凯亚抬起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我现在要是不见了,你猜迭卡拉庇安会不会怀疑到你的行动?”

 

“没关系的,我可以更改行动……”

 

“别胡闹,迪卢克。”凯亚鲜有严肃的时候,可他一旦正经起来讲什么事情,便会叫人觉得不敢反驳,“你还剩多少时间?换一个方案人手够吗?有几成胜算?”

 

“既然迟早都可以救我出去,为什么要急在一时?”

 

“我之前教你的东西,都忘了?”

 

于是迪卢克安静下来,他抱着书走到桌边坐下,显而易见地失落了。

 

——他只是想要更保险地救出他而已。

 

凯亚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他先是认认真真地蹲下身把锁都开了,然后才慢慢蹭到迪卢克身边去,从背后环抱住他。

 

陡然间,斗转星移,天地变色。

 

“唔!”迪卢克被这突如其来的景物变换惊了一下,他侧过脸,惊异地看着凯亚带笑的面庞。

 

“果酒湖,怎么样,是不是好久没来了?”老龙哄人很有一套,他把脑袋埋进迪卢克的颈窝里轻轻蹭着,蹭得迪卢克心底的无力和失落全消失了,转而泛起一层毛绒绒的温暖来。

 

少年抓了一把地上的青草,发现这触感竟和现实没什么两样,“这就是你的权柄吗?”

 

“是的,关于梦境、幻象和星空。”

 

迪卢克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雪山了,那里终年飘雪,遍地荒芜。然而果酒湖却永远荡漾着清风和酒香,像一个专门为蒙德而存在的地方。他躺在湖畔的草地上晒太阳,只要他放轻呼吸,胆大的松鼠就会一蹦一跳地经过他的身边。

 

凯亚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太久没有出门,大概要晒晒自己的翅膀。天气太好了,风也温柔,他忍不住懒散下来,躺在原地不愿意动弹。

 

夜以继日地筹备行动两个多月,他早已精疲力尽,只需要片刻的安宁便可以陷入梦乡。

 

“咻”地一声,什么东西划破空气向他飞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格挡,睁眼才发现原来是一颗红彤彤的苹果,于是赶忙换了个手势,把圆润的红果子接在手心里。

 

“要不要尝尝?”老龙突然靠近,几乎是半压在他身上,藏着星星的眼眸与他对视,“梦里也是有味道的哦!”

 

周围静得让迪卢克的脸发烫,风过林梢的沙沙声和水中金鱼吐泡泡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两个人交融的呼吸和心跳入耳,是秋日绵绵的细雨和闷响的雷。

 

就像西风拂过果酒湖畔,枯叶滴滴答答地落在平静无波的水面,泛起一圈圈融合交错的涟漪,松鼠跳跃,团雀振翅,有什么东西从左胸膛一层层荡漾开来,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空气中的尘埃告诉他那是爱。

 

于是他神使鬼差地仰起头,修长的颈伸展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让他们的气息不分彼此。

 

“甜的。”他的脑袋重新落回地面,微微喘着气评价道,耳尖红得像要滴血。

 

老龙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小鹰每次都是这样,又菜又爱玩,仅仅是亲吻就能让他脸红好几分钟。

 

“迭卡拉庇安说,你们交换过血脉。”

 

“哟,你吃醋啦?”

 

“自作多情,”迪卢克不甚清醒地反驳,“杀了他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当然不会,”凯亚罕见地沉默了一下,所幸时间不算长,还不足以引起迪卢克的怀疑,“只要我把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挖掉就好了。”

 

 

17.

 

“迪卢克!”亚尔曼奋力拉着要冲进火里的首领,“迪卢克!你疯了吗?你不是早就知道他死龙也会死了吗?”

 

“一箭双雕,这难道不是计划之一吗?”

 

“什么?”迪卢克回过头,“什么意思?”

 

“之前暴君召见我们的时候,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亚尔曼松开拽着迪卢克衣袖的手,年轻的家主眼睛里透出的悲伤和愤怒融合成一种疯狂,让他觉得可怕。

 

“什么时候说过了?!”他拎起幼时玩伴的衣领,身边的人伸出手来把他们分开。

 

召见他们的那一天?

 

那天,迭卡拉庇安讲了什么?

 

他好像……没有听清?

 

为什么没有听清……啊……是因为见到了凯亚……

 

真是彻头彻尾的悲剧,像一场被人故意设计的、戏剧化的、该死的悲剧。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凉意滴在众人脸上,他们抬起头,惊恐地发现刚刚还万里无云的天色忽然变了,乌云充斥着树林的上方,下雨了。

 

他们手忙脚乱地试图拉起跪着地上的首领,一直以来沉稳可靠的领头人此时像丢了魂一样,那双眼睛里烧着的火也渐渐被雨水熄灭了。大颗大颗的水珠挂在他的脸上,没人分得清是泪还是雨。

 

“你也从来没说过啊……”亚尔曼搀扶起红发的少年,他们必须赶紧撤退了,以防这场雨浇灭了火灾之后,残余的防卫军把他们抹了脖子。

 

“……我们都以为,借迭卡拉庇安杀掉那个可怕的生物也是计划的一环……原来不是吗?”

 

迪卢克抬起头,雨水砸进他的眼睛,他在一片迷蒙中看到了那个再次飞起来的黑影,他们隔着晴雨、隔着百年时光和三万兆里的距离对视。

 

他又听到了那首童谣。

 

恶龙先生,要回家啦。

 

 

18.

 

“从前,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有一头小龙。

 

他是尊贵的小黑龙,非常非常聪明,爸爸妈妈和老师都很喜欢他。

 

有一天,小龙问看星星的学者,‘你从我的命座里看到了什么?’

 

学者非常欣赏爱学习的小龙,立刻摆起水占盘为他占卜。

 

‘十分不美好的命运呢,’学者摸着长长的胡子说,‘你会被暴君囚禁,被爱人杀死,被命运背叛。’

 

骄傲的小黑龙才不相信命运,他背起小小的包裹,向所有人宣布:他要去找到那两个人,然后把他们打一顿,让他们再也不敢欺负他!

 

父母阻拦他,老师挽留他,可是小黑龙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偷偷离开了家乡,勇敢地踏上了未知的旅途。

 

黑龙离开故土,占星术士摔碎水占盘,宣布从此以后再也不为任何人占卜。

 

可他拨动水占盘,也是命运的必然,不分因果。

 

这就是小黑龙的故事,可他没有把自己的命运告诉任何一个人,就连天空中的星星和草地上的蝴蝶也没有听过他的倾诉,包括他的爱人。

 

因为他实在是太爱、太爱他了。”

 

 

19.

 

“兔子先生轻声说

啊小孩小孩请你快回家

无论在屋外

还是天涯”

 

流浪的恶龙先生又哼起那首童谣。

 

亲爱的小鹰,请不要为我哭泣,我将在你的目光中长存。

 

 

 

 

 

 

 

*前文见合集上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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